喻丰:中国心理学还美吗?
点击次数:更新时间:2021-07-31
审美非客观之事,错彩镂金或初发芙蓉,终非事实判断,本不应高下有别。凡穷者多幻欲锦衣玉食、琉瓦金砖之穷奢极欲,反富者却追求食之寡味、衣之初制、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唐肥宋瘦,美无定论。然为何蔡元培曰“以美育替宗教”,而木心却言“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解救不了”呢?于人心之本质,客观之真不若相对之善美。古来论理皆寂寞,惟有美者留其名。惯看典籍,神韵饱满、洞见情切;再读今文,工业流水,淡寡乏味。非谓厚古薄今之陋见,乃心理学已少有新异之美、思想之美、抽象之美、个性之美。吾学科疾患之深一如当世,标语粗造、文辞空洞、绘风陋鄙、韵律哗众。大智若愚、大巧不工可为美,然污言秽语也可谓潇洒不羁、巧言令色亦能为道德文章。无美之时代难育其人,无美之学科难寻其魂。
心理学本不应为西学东渐之产物。类于西方哲人好奇于自然,中国学人渴求内心。然中国心理学始于晚近、仿西而成。百年之前,文人士子留学海外、东瀛西洋渗入中国。先辈学人留学归国,知识尚浅然审美卓坚。百年前梁启超于心理学会畅言佛学即心理学,而百年后学会主旨报告台上已难觅此类言谈,本土化、中国化喧哗多年,声渐疲倦。仅管窥社会心理学,欧陆深涩而北美规整,气质分明;然论及中国心理学,百年尚无特色可取。回望经年,吾辈甚少深思。随波逐流、以学术谋生计者众;欲穷其理、爱智慧以晓兴趣者少。百年脉续,功绩斐然;大凡学科肇始,均形式多于内容,建制胜于思想。然唯此问题忧然于心,中国心理学何人之思想可入心理学史以启后世?中国心理学又以何种姿态呈现于世以别于它?我以为,该问题之尴尬盖因学科审美之缺失。
其一,师而无学,以规整为美。近百年,世之变化可媲美上下千年,寿命倍数递增、技术迭代速进、交通便利通途、信息激荡日新。此为表,里即现代化,其加速社会流动、冷漠社会关系、乱序社会结构。以韦伯之见,即理性化。理性之社会是谓机器,凡此社会高度精细分工,人为机器之零件,机器运则井然有序,零件无己,任由配合。机器运行流畅,亦有规整之美。然此划一之美繁茂则弃绝洞见,亦阻创造。心理学缘起德国,于战后由北美独霸,其学术规范事无巨细,规整有余然洞见不足,其表现有三。
一则以工人为学者。凡事为谋生之手段,则兴味阑珊。学者但为职业,便与兴趣扬镳。其为志业之时,亦学者为工人之刻。若真爱学术者如痴如醉、狂迷不顾,然充耳者皆怨苦不堪言、压力甚众。如此境地,惟其工人耳。工人者为薪资故,然学者由求知始。古之士,衣食无忧、佩玉鸣銮、兴致盎然、闲然悠得。工人价值异于学者,其可因薪为不为之事,以此为师,无美可依。其劳作亦异,重目的而轻过程、采发表而轻思想,以结果论手段之正义。此风之盛,有甚者可习网络而不登网、究发展而不育子、践临床而不诊病、问政治而不闻天下事。凡此功成者盛则心理学微。
二则以规范为创造。其上荒谬皆因学科之规范。规范定式、客观标准,本非恶事。资本裹挟意志,断袭技术;科学代之信仰,祛魅价值。心理科学之训练无非,转换问题、思维变量、操作概念、推陈理论、检验预设、分析结果、探问缘由、找寻边界。凡勤奋者遍览文献,变量随置,模式研究、套路成文可畅行学界。形塑成文犹如生产,改换变量无须洞解,学习形式遑论内容。勤学懒思亦为学者,熟练匠人遂成大师。
三则以发表为评价。工人重评价轻过程,流水作业可取大量发表,为发表评价体系之受益者,创新学术者或因不合规范而尽受折磨。学术阶梯残酷、赢者通吃,受益者获取且分配资源,学人落后一步,则满盘皆输。破五唯之策确逢其时,然何者可替发表以为标尺无解。发表确使套路工人钵满窃益,虽掩蔽真才,然其亦可阻此尚学而不会者。若无客观评价,于中国之文化国情,学派、联系、师承、友亲,恐连套路工人皆怀忐忑。百年前之学术评价定非此种,然当时之教授以现今观之亦实至名归;百年前之期刊并无规整,然论文之风采不逊今之模板;百年前之研究技艺单纯,然思维之争鸣今时犹存。思忧百年,仅存一叹。
其二,学而无思,以手段为美。心理学本有理论,盲人摸象尚有己见。艾宾浩斯之名言:“心理学历时悠长,然历史短隙”。此言于其时乃叹于前句,即心理学思想丰厚;于今日则后句更刺痛人心,心理学史似若终结。于十九世纪末至上世纪前半叶,不足百年间心理学人才辈出、学派林立,理论千姿百态、故事波谲云诡。然心理学史写至近几十年均已然囫囵,人物、思想、材料之匮乏,宣告大理论之时代终结。理论缺失之时,乃手段乘虚之日。以方法异化理论,以手段替代问题,蔚然成风,任其极化。手段依存于问题,极化则为舍本逐末,学科之不惟理论以手段为美的偏狭不免流于粗浅。其表现有三。
一则以设备为价值。若论学理,则探究同等问题并得类似结论,问题为先、手段次之。然现实相悖,同论题者,以先进设备之研究,其发表于关注,均较之传统方法有异。新设备若不可提出新问题,则必为技术之盲目崇拜。先进设备与技术有经济成本,亦有熟练掌握之努力成本,然此等成本之价值不应等价为学术价值。学术价值仅发于问题,无关手段。现实而言,理论之匮乏导致本分研究仅得细枝末节之答案,然设备绚丽高端、结论哗众取宠者则名满天下,挤入学术幂律分布之头部,获得先发优势、资源分配与审美设定权。如我富强之国,仗伦理之快捷,逞各色先进仪器,将传统心理学已知之结论行地毯式探究,文章千篇而结论止于验证,不可谓美。
二则以结果为假设。无理论指导之学,仅依回归建构朴素变量之关联,凡社会行为非物理现象,人与情境影响者众,单一关联甚微。人心之现象朴素存在,然难以重复;常人之常识亦常无法获知。心理学人皆怀心酸之实验结果,亦皆知知精巧设计多无显著,立足于此之数量理论如何能不陷入危机而饱受质疑。长久以来,心理学家惯从细枝末节之变量数学关系中建构所谓理论,以探索之结果讲成熟之故事,其与依理论推理出假设再行验证之逻辑背道而驰。若从初处无理论,又向何方觅假设。多有心理学人鼓吹数学变量之回归乃理论创立之良方,然其并未理解理论乃抽象概念之联接,而数量模型则为具体构念之关系,二者于解释水平上本质不同,也难于平等。如此辩称,不啻舍本逐末、将果作因。
三则以方法为问题。诚然绝巧设计令人拍案,格林沃德因创内隐联想测验尝言:“方法即理论”,其言乃为反驳勒温之见:“理论即实践”。格氏之言夸耀其法,然观点甚谬。诚然,大数据、机器学习、神经科学、统计革新,各色方法让心理学看似更为科学,却也让此学科失魂落魄。方法异化为钳制思想之工具,依费斯克之言,方法过度之偏激,遂成方法恐怖主义。若神经科学家总忘怀脑有其主人、而数据研究者常忽视行为之模型后尚有情感动机般,窥依新颖方法去探求人心又何尝不谓更简化、更粗暴之盲人摸象。心理学之实验设计透尽心思,细品甚美。凡好学者无不醉心于精巧设计,于其中体味人类探觅心影之智慧。斯塔佩尔亦曾坦言,乃精巧设计让其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以至悖伦走险、触底犯线、堕入歧途,他不允许如此巧夺天工之实验设计得不出显著结论。然学者均当共识,精雕细琢仅为解决困难之灵光乍现,而非经天纬地之理论大美。
其三,思而无己,以他论为美。心理学已非大理论之时代,此或因随心理学肇始,学科渐成、范式渐清、技术渐进、简单之现象及基本之原理已被验证,研究难度随时间边际效用递增。此于中国心理学尤甚,因其自始至终均无可靠理论。如唐君毅直言:“西方近代之科学的心理学,实尚在极幼稚之阶段。其前途发展如何,虽不可知,然以其今日之成就而言,其对人心本身认识之深度,盖尚不如过去西方宗教与哲学中,对人心认识之深度”。牟宗三甚至断言凡此现代之科学心理学均属假科学。哲人之言尖刻,然心理学人自省者少反追捧者众。不乏学人以理论建立自居,然仅理论而言,现已难辨何为规范、何为创见、何为美。其表现有三。
一则以观点为理论。理论乃系列假设或原理之集合,经概念推导而成。于心理学,其原理或假设大多经实证研究所检验,由归纳成为概念游戏。观点则不然,其或为洞见,或为个人之灵光一闪,或为对某人甚至某事之独特、与众不同之看法。类似看法人皆有之,然证实之不易,倘若证明也难称理论。盖因其并无对心理或行为现象进行有力、系统而概况性之描述。反之,并非任何非实证者均为理论。中国心理学似有此倾向,即从上至下,从师到生均将非实证、非客观之研究称作理论研究,并将此命名为理论方法写入各式开题、答辩及基金申请中。若如此,则想法不分优劣均可称为理论,而无量化之研究均可叫做理论研究。理论研究说法之泛滥亦造成理论之粗制滥造,号称理论者招摇于期刊之上,自谓较之实证更有高度,自尊之满足,是其对理论敬畏之缺乏。中国心理学理论研究不应是素人直觉的自我观点讲述。
二则以释经为洞见。哲学可为哲学史,然心理学不可为心理学史。理论学者多有中国哲学之气质,无严格哲学训练却乐于攀附,于一知半解间对似是而非、若有所思、似有洞见、幻若真实之论断甚为膜拜,视注书释经当为理所。哲学传世之思可依原典或人物作一解读,然心理学独具科学知识累计之旨趣,依文史哲之法作文,易流于自说自娱、自言自乐。恐依哲学家而言,颇为幼稚。心理非复杂于哲学人生,然其学科范式有自然科学之特点,更新极快然积淀少,学者以实证结果归纳为据,非以某人物之言为依。神化个人之思易将二等、二手之哲学为理论。无人之思可为全知全能,所谓理论亦只仅对社会、心理或行为的一解释、一角度、一态度、一观点,它仅是一扇窗,也必是盲人摸象。
三则以巧言为思想。理论者,概念之逻辑游戏,非言辞之细腻壮美。诚然,好理论文章定言语华美、辞藻生动,然其核心当为基于实证之事实与严密之逻辑推理。现今之所谓理论文章易于摆出似是而非之证据及极不严谨且自说自话之逻辑,并用言喻掩盖之。如此类文章常犯之逻辑错误,第一格归因错误,即用不完整例子归纳得出结论、选择性忽视其他结果。常见形式为论证甲发生、乙发生,则推导甲就是乙之原因。此种推论忽视了甲未发生时乙是否发生、甲发生时乙有无可能不发生以及乙发生时是否可以无甲等情形。通常之所谓理论多擅用饱含情绪之言辞反驳替代绝对理性之逻辑推理。即便自称理论,逻辑严密、推导细致之科学论文也应胜过言辞美丽、似乎散发智慧之散文。所谓理论研究是否更为高深、是否有益,不在于其个人观点表达之精妙,而在于其问题之重要、描述之精准、解释之深度及推理之严密。
其四,己而无依,以趣用为美。心理学立身之本乃是对人类心理历程与行为之客观描述与理解,其自身并无规范之意。人类之知情意行是好是坏与心理学并无关联,心理学亦无意卷入此类世俗讨论。无论其为自然科学抑或社会科学,心理学仅为客观之描述,从无主观之评价。科学即理论描述,技术才应用于世。将原理应用于它者与社会乃学者之责任,非学科之意蕴。于学科言,心理学非媚上愚下之术,然学者可有经纬天地之责。担此社会责任乃学者之私,非学科之向。实践可促理论,然其亦可异化学科。其表现有三。
一则以趣味为科学。客观人心规律,无所谓有趣。然是否从中获取趣味,则只关研究者,无关大众。现今研究讲求社会影响与传播规律。学者本应享受求知之原始旨趣,然现实却迫使其承担科普之责,甚至为迎和无前沿知识之大众口味而选择研究问题。心理学研究可与生活接轨者众,科普当交由有兴趣能力且有时间之大师,而非如现在一般,由公司运营雇请一知半解之研究生来进行。结论之过度解读与概念曲解,会加深公众与科学之误解,并极化公众趣味。
二则以应用为功用。若学科有其新解,则其可为知识;而若其新解有用,则学科似有其价值。快时代之特征即不求原理精深、但求立等可用。公众对心理学之期望亦如此,其可听大师大谈儒释道甚至一起朗诵原典,附庸风雅、不问用处。而倘若谈及心理学,则必然需解释孩子如何教育、员工如何管理、病人如何医治等诸问题。在国外语境中,管理、法学方为研究生最多跨专业申请之学科,因其应用之本质而不设本科。然本科最受欢迎者,实为心理学等基础学科。中国则不然,心理学最易被跨专业考研者所选中,似乎心理学无需专业知识,单凭考研背诵课本即可。悲乎心理学,跨考成功者众。其已从上游且具基础性质之学科沦为下游且备应用性质之学科。此言并无将基础与应用对立分出高下之意。然中国心理学之基础与应用实则渐行渐远,基础者大谈概念而不顾民众,应用者熟知市场然流于经验。前者视后者骗,后者言前者痴。
三则以下游为上游。心理学者皆言学科年轻,然对比管理、政治、传播等大量以心理学早期理论和研究为基础之学科,心理学已然年迈。凡此种社会科学多以心理学科为本,研究甚至论文写作均以心理学为规范,心理学之毕业生可入社会、政治、经管、公管、传播等诸领域寻找教职,然反之少见。作为学科层面之上游的心理学,实际影响上却远弱于上述诸学科,何其悲怆。《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杂志》曾为心理学诸专业之发文核心节点,因为其刊登之早期文章堪称典范,开领域之先河。然现今其甚至为管理营销之学者所不屑,将退稿投之。作为基础学科,心理学本是管理、政治、传播诸学科之理论来源与上游,然此关系逐渐异化,心理学较之其诸学科话语权薄弱。
思虑中国心理学百年,历史当铭记,然忧切胜于兴奋。此一百年,立楼建系、著书育人、组织学会、接续学科、星火燎原,前辈学人功灿绩辉。非谓中国心理学百年无有益之思想,只是夸耀囿于浅薄,反思益于进步。提问不易然回答益难,如笔者见:规整之审美偏狭,当求中国心理学界渐成自发、自为、自生之学术规范与评价体系,而非一以划之、受制于外;手段之审美偏狭,当求中国心理学界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团结以问题而非手段为研究思索之进路,而非鄙夷互斥、间或有隙;理论之审美偏狭,当求诸学人以当代中国社会现实问题为根源,怀有建构创新理论与展示整体独特形象之自信,而非释经念哲、拾人牙慧;异化之审美偏狭,当求学术界保持初心、摒弃成见,兼容大众偏好与应用,并同时呼唤亚里士多德式纵贯诸学科之学者。
后一百年,吾辈皆归尘土,愿中国心理学美若初见。
作者简介:喻丰,法学博士,江南体育竞技 心理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道德心理学。
文章来源:《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1年第9卷第3期